有些心理学家，生前名声显赫，身后却被学界与大众迅速忽略，如爱德华·铁钦纳。

      有些心理学家，生前背负恶名，身后却好评渐起，其贡献，最终获得承认，如雨果·闵斯特伯格。

      只有极少数心理学家，生前即获大师称号，身后，其理论依然会在实践中持续焕发光彩，如卡尔·罗杰斯。

卡尔·罗杰斯--大师的道路

      一九二八年秋，二十六岁的卡尔·罗杰斯取得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心理学专业博士学位，决定去纽约以北的罗切斯特小城，入职一家防止虐待儿童协会。消息传出，举校哗然。堂堂一个大博士，不想留在大城市，不想进大学当老师，他想干什么？就算是喜欢落脚小城市也不打紧，如果进的是大企业或政府部门，还可以理解和接受。可你这个什么什么协会，听起来怎么像个松散的业余团体？用俺东北话来问就是：有编制吗？同学朋友纷纷来劝，大意为，寄身于这种实务机构，你将不得不远离学术圈，从此没办法了解最新的行业信息，没办法接触有启发性的工作，这对于你未来的事业发展，会非常不利。这是好听的。其实大家真正的意思是，你没有大学背景，专家学者瞧不上你，也就不带你玩了，你的社会地位上升通道将就此堵死。

      想想看吧，不管走到哪儿，介绍身份时，人家只要轻轻吐出“教授”两个字，就可以坐等收获尊重的目光了；你呢，要讪眉耷拉眼地说上一大堆话来定义自己，也未必能让人理解你到底重要不重要。只有一个人，坚定支持罗杰斯，那就是他的妻子海伦。对他来说，这已足够了。

001

      上班第一天，罗杰斯就被苦恼包围了。

      送到他手上需要帮助的问题儿童，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。仅仅逃学和偷东西？这已经属于上好的表现了。十几岁了还天天尿床，你怎么理解？小男孩狂迷偷窥姐姐与男友的床上运动，你怎么处理？还有孩子动不动就对母亲拔刀相向，你又怎么安抚？身边没有谁可以请教，因为罗杰斯本人就被视为协会的业务大拿，人人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他，把他看得直发毛，心里暗道：博士课程学的东西，好像不够用啊。没办法，赶紧找书补课吧。别说，关于儿童问题行为的专业书还真不少，一划拉就是二十多本。可是，彻夜翻完，罗杰斯沮丧地发现，其中，只有一本，提到了治疗方法，但也仅仅是罗列了若干条基本原则，空空洞洞，全然无用。

      参加心理学大会，向同行专家学者请教，或许能得到有效的帮助吧？罗杰斯一度抱有这样的热切期待。可是，在大会上，他看到了什么呢？一只饥饿的猫，被关进设有踏板的箱子里。猫疯狂地抓挠，四下里冲撞，偶然发现，踩中踏板，机关打开，就可以逃出箱子，吃到美味的香肠。然后，猫又被放进去， 经过短暂的迷茫，不久，它就会主动去踩踏板。如此反复，猫踩踏板成功逃出所需要的时间越来越短。由此证明，猫也是有学习能力的。介绍这一实验过程的论文， 赢得了与会者一片叫好声。

      还有专家演示，用两根针轻刺人的皮肤，会感觉到两个痛点。然后把两根针贴近一点，再刺，还是感觉两个痛点。再贴近，再刺，再贴近，再刺，直到某一刻，人会产生错觉，似乎只有一根针造成的一个痛点。这时，两根针之间的距离，就是人的皮肤感觉盲区。这一项成果，也被视为心理学实验取得的重大发现。

      在罗杰斯看来，此类研究，很认真很精细，有些还很有趣，可是，他的困惑在于：这一切，与苦痛遍地、烦恼丛生的现实生活，有什么关系呢？在失望而归的路途上，罗杰斯一身一身出冷汗。他庆幸，多亏自己当初没听别人的劝，也混进教授的队伍，否则，今天，岂不是要和他们一样了？悬在空中楼阁里，拿公鸡毛当孔雀翎，煞有介事，洋洋自得，以为在做真学问，其实不过是在浪费才智和生命。

002

     庆幸之余，罗杰斯死心了，不会有什么现成的方法可以借鉴了，他必须硬着头皮上，自己在干中学，在实践中摸索。

     一个平时很乖的娃，突然在一天深夜，跳窗摸进对门邻居家小姐姐的房间，抡起铁棍敲向人家的脑袋。幸好铁棍卡在床头，避免了一场大灾祸。乖娃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来？经过一番耐心交流，罗杰斯知道了，这个娃，到了对异性身体发生强烈兴趣的年纪，他时常偷看小姐姐梳妆换衣服，偶尔一闪的白肚皮，让他的欲望日日高涨，终于忍无可忍，想把小姐姐打昏，彻底了解她衣服下的顶级秘密。罗杰斯二话不说，找来医用彩色人体挂图，给乖娃里里外外讲解了一遍。

     从这个案例中，罗杰斯总结出教育疗法。知识启蒙，直接有效。从此，乖娃一路成长，再没有出现过心理问题。不过，实际咨询中，类似案例出现极少，此疗法应用范围有限。

     又一个娃，顽固抗拒参加任何集体活动，又不肯讲出原因和理由，怎么办？罗杰斯的同事尝试使用劝说疗法。先和他分享糖果，一起游戏，建立起亲近关系，让他对咨询师产生好感，然后劝他说：看在我的面子上，去参加一次活动，怎么样？娃不想让咨询师失望，会强迫自己试一次，结果发现，和小伙伴在一起，并没有想象当中那么难过。于是治疗成功。

     但在实践中，罗杰斯发现，劝说或建议的有效率不高，大多数时候，来访者是表面应承，实际上并不执行。况且，想短时间内就建立起亲近关系，这相当不容易。不管多顽劣多肮脏的孩子，进门就抱到自己大腿上，同事能做到，罗杰斯承认，自己做不到。

     还有相当数量的孩子，一进门就看得出来，怀有满腔的郁闷和愤怒。对他们，罗杰斯主要采取宣泄疗法，鼓励他们说出真实感受，对任何人有不满都可以发泄，帮助他们解除担心和疑虑。有时，罗杰斯还会借助工具，引导孩子们自然表达。他就曾亲眼看到一个孩子，用泥塑出一个人形，说是校长大人，然后一把拧下他的头，孩子的情绪马上变得平和起来。

     事实证明，宣泄有效，但局限也很明显，不解决深层的情感问题，效果不长久，容易复发。而一次又一次的宣泄，其效果是逐次递减的。

     罗杰斯明白，所有这几种疗法，都只能解决浅层的问题。不用说受过训练的咨询师，就是一些心怀宽广、善解人意的好朋友，有时也能在不经意间，用这些方法帮助到孩子们。而被送到协会来的大量孩子，身上存有很多顽固性恶习，教育、劝说、宣泄都没有疗效，明显需要力度更大的深层咨询，怎么办？

003

     当然，罗杰斯并不是认为，其他心理学家个个不务正业。

     像欧洲的弗洛伊德、荣格和阿德勒，以及美国的杜威、霍尔及詹姆士，也都对人有深切的关心。只不过，他们热衷的，多是理论阐述，而像罗杰斯这种一线咨询工作者，迫切需要的，却是能够提供深层咨询的具体方式方法。

     你就告诉我，一次完整的深层咨询过程，到底应该是什么样的？与来访者对谈，需要怎么开头，怎么切入主题，怎么碰触难点，怎么疏导情绪，怎么总结陈词，最后，达到什么程度，算是一次咨询完成或成功了？

     在昏暗中前行，在荒地上开路，每一个鲜活的个案，都是一次新的艰巨挑战。在此过程中，罗杰斯的心态完全开放，不存丝毫门户之见，不管是哪个流派的理论，他都乐于拿到咨询中加以尝试。

     就是说，罗杰斯不是任何一个理论或流派的信徒。甲理论与乙理论曾展开激烈论战，丙流派与丁流派是互不来往的死敌，这些对罗杰斯全无影响。因为他的标准只有一个：在咨询实践中，你的理论好用不好用，有效果没效果？

     当时，弗洛伊德的影响已经在全世界铺开，但罗杰斯对他的精神分析方法基本不感兴趣。这也不是基于什么理论偏见，只因为精神分析往往耗时太长，单一个案有时甚至需要上百小时，可每年送到罗杰斯手上的问题儿童，至少在六百以上，平均一天两个，全是急诊，他哪有那么多时间？

     罗杰斯常用的，是解说疗法。其核心理念是，对孩子及父母的行为给出解释，让他们认识到问题所在，从而促使他们发生改变。

     比如一个少年，八岁前与姥姥一起生活，回父母家后，与姐姐妹妹争风，不受控制地乱发脾气，摔东西成瘾。咨询师指出，他不过是想取得父母的更多关注而已，想想看，不是还有很多更好的办法吗？主动做家务，主动领妹妹玩游戏，都可以呀。少年明白了自己是怎么回事，脾气立消，效果神奇。

     但在运用解说疗法的过程中，罗杰斯遭遇过一次典型的失败。

     一名少年，因肆意纵火被关进感化院。罗杰斯经过长时间谈话，发现了他的秘密，原来，他对自己手淫成瘾有高度焦虑，而纵火，就是最好的缓解手段。罗杰斯使出浑身解数，反复说明，最后让少年认可了自己的冲动来源，并表示，现在已经彻底解脱。咨询成功，罗杰斯不禁为自己的谈话技巧大为自豪。结果，少年离开感化院后，还没等回到家，就把门口的大型垃圾箱烧了个净光。

     另一次失败，对罗杰斯的冲击更大。一个劣迹斑斑的少年，曾经对母亲拔刀相向，无奈之下，母亲带他来咨询。罗杰斯运用解说疗法，层层剖析，明确地告诉母亲：是你们养育不当，尤其是对孩子的排斥，造成了目前的恶果。

     可这个母亲，却好像对解说完全充耳不闻，不认同，不反驳，不辩解，总之，一次次咨询，就是在一次次浪费时间。于是罗杰斯果断宣布，治疗失败，合同结束。可是，还没等罗杰斯把刚签过字的合同收进抽屉，这位母亲又敲门进来了，怯生生地问：你也可以为成年人做心理咨询吗？

     这时，她才敞开心扉，从头倾诉自己婚姻中的不幸，她与丈夫的关系极度糟糕，她时时生活在挫败感之中。此前之所以对罗杰斯的话充耳不闻，是因为她的心已被苦痛占满，同时她也在犹豫，在观察，在判断，罗杰斯是不是值得信任。

     罗杰斯说：“现在，我才开始真正的治疗，最终取得了令人满意的效果。”

     由此，罗杰斯获得一个重大发现：不管运用什么疗法，都需要来访者自己具有强烈的改变意愿。让来访者处于主导地位，咨询师加以协助指引，咨询才会发生真正的效力。正是这一发现，为罗杰斯最终创立自己的新理论，开启了一扇大门。

004

     在罗切斯特防止虐待儿童协会，罗杰斯一干就是十二年，过手一般案例六千，深层咨询案例两千。

     这代表什么？辛苦，劳累，当然。还代表什么？用今天的话说，叫大数据，这是罗杰斯一生最大的一笔财富。

     这笔财富，为他的学术金字塔奠定了坚实的地基，罗杰斯稳坐其上，任凭什么狂风，也吹不动吹不摇。多少按部就班一生沉浸于表面知识美感的平庸同行，心中再不服气，也只有抬头仰望的份儿。

     这十二年的经验，凝结成了罗杰斯的第一本重要著作《问题儿童的临床治疗》。

     说起来有意思，书稿完成之后，罗杰斯曾拿给同事看，征求意见。有同事犹犹豫豫，最后还是说了实话：这不就是我们正在做的事情吗？言下之意，好像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吧。

     罗杰斯也禁不住犯嘀咕：是啊，跟弗洛伊德等名家那些理论高深的著作相比，我的表达是不是太平常太浅白了？

     但所有人都没想到，《问题儿童的临床治疗》一出，大受欢迎。尤其是在一线工作的心理咨询师，纷纷表示，这种示范咨询怎么开头怎么结尾的指导书，正是他们最需要的！

     这里，也不要以为，罗杰斯完全忽视理论建设。在《问题儿童的临床治疗》中，罗杰斯指出，要实现成功的咨询治疗，咨询师本人的态度，是第一重要的。一个合格的咨询师，必须做到以下三点。

     第一是客观性，如不对来访者进行道德判断，不冷漠，也不过分热情。罗杰斯认为，如果咨询师投入感情过多，对孩子存在的问题比家长更苦恼，就没有办法进行冷静理智的治疗了。

     第二点是尊重来访者，如接受孩子的现状，鼓励孩子及家长自己找出解决问题的方法，而不是给他们出主意，提建议，替他们做决定。与一般人的想象不同，咨询师永远不是为来访者出谋划策的指导者。

     第三点是自我认识，其核心在于，咨询师要对自己的优点与局限有清醒的认知，不管咨询现场发生什么情况，都要尽力争取不为自己的偏见和情绪所左右，从而做出正确的判断。换句话说就是，想给别人治疗，要先完成自我治疗。

     实际上，这三点，虽然不能一一对应，但已经包含了罗杰斯首创的当事人中心原则、非指导性原则和无条件积极关注原则，至此，一种全新的人本主义咨询理论，已经呼之欲出了。